一轮月明水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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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思维与智慧2016年

在印第安纳大学图书馆里,看到方守彝的《纲旧闻斋调刁集》,立刻眼睛一亮。之所以选择方守彝,因为曾读过这样一则短文,讲方守彝和他父亲的一段小故事。
  方守彝的父亲方宗诚,是“桐城派”的重要人物,曾经在枣强县做过几年的县令。俗话说:“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即使是于官“不贪”,也是于官“不贫”。方宗诚则坚守清廉之道。
  清光绪六年,方宗诚辞官返乡时,枣强县的朋友不忍心看着他就这样两手空空归去,便纷纷解囊,慷慨赠银。盛情难却,方宗诚只好收下,将其打成薄薄的银片,分别夹在几十卷文稿中,准备回乡后作为印书的费用。谁想回家后,这些东西居然被儿子方守彝看到,孩子以为,这是父亲当县令时收受贿赂的赃款。父亲告他实情,他不客气地说:“用礼金印书,文章会因之黯然失色,为儿今后还能读父亲的大作吗?”“父亲平时有心兴学,不如将礼金送回枣强以做办学之用。”这一年,方守彝33岁。
  方守彝能够帮助父亲守住读书人的本分,坚持清廉之道,实在令人钦佩。我很快记住了方守彝这个名字。
  作为晚清“桐城派”尾声的诗人方守彝,如今已少为人知。他的同时代人称他的诗,“体源山谷,瘦硬淡远。”读方守彝“小园花树关心事”“秋来天大千山秃”。再看黄庭坚“篱边黄菊关心事”“落木千山天远大”,便证明“体源山谷”,信是不误。
  读方守彝,除“瘦硬淡远”外,还有清新雅致一面。“结彩空门佛欲笑,堕眉新月夜来弯”“四山真似儿孙绕,万马能为罴虎横”“梅影纵寒无软骨,酒杯虽浅有余香”,写新月为夜来而弯,写群山如儿孙而绕,写梅写酒,语清词浅,都有清心爽目不俗的新颖之处。再看他写雪:“店远难沽村断径,风寒如叟发全斑”“高天定有清言在,但看缤纷玉屑飞”,前者把雪比喻成白发斑斑,后者将雪比喻成清言纷纷,总能在司空见惯里,翻出一点新意,实属不易。
  在这本《纲旧闻斋调刁集》里,我最看重的是那些书写乱世之中、苦守心志的诗篇。“报国难凭书里字,忧时欲拨雾中天”“忧来世事无从说,话到家常有许悲……”并非躲进他的纲旧闻斋成一统,隐遁在沧桑动荡的红尘之外,而是心从报国,忧来世事,应该说更属不易。如同他自己的诗中所说:“语来万斛清泉里,意在三峰华岳中”,方守彝的诗,才有了他自己与万千世界相连的开阔的意象和寄托,才有了阅读不俗的价值。
  方守彝生活在清末民初从“太平天国”到“辛亥革命”的动荡时期,他的同代人称其为“命重当时,离乱脩然,身居都会,不夷不惠,可谓明哲君子矣。”这个评价,特别说他是“明哲君子”,是名副其实的。他不是如秋瑾一样的革命志士,也不是如龚自珍一样呼吁革新的风云人物。他在乱世之中能够明哲保身,守住读书人的一份良知,并不是所有知识分子都能做得到的。方守彝的诗中有这样的诗句:“八面风来山镇定,一轮月明水清深”,便最让我难忘。同样的意思,他还一再写道:“清月乍生凉雨后,高山自表乱云中”。可以说,诗里的山与水与月,是方守彝做人与作诗的明喻,以自己的镇定与清深,对应并对峙的是外界的乱云飞渡和风吹草动。这里的清白与定力,是明哲君子的品性,也是做明哲君子的基础。
  对于人生处世,方守彝有一个“混沌”之说。这个“混沌”,不是郑板桥“难得糊涂”的“糊涂”。方守彝说:“人能混沌,则不受约束,无所沾滞,有自在之乐。”他进一步解释:“忘老衰之忧,顺时任运,不惧不足,不求有余,尤为混沌之态。”这个“混沌”说,是方守彝的人生哲学,可以说是他的自我安慰,甚至有些宿命,却也可以说是他“律己”的要求。他说的“不惧不足,不求有余”,对立的是贪心不足,欲壑难平。方守彝的这话,让我想起他33岁那年发现书稿中夹有银片时对父亲说的那番话,前后的延续是一致的。那是一种安贫乐道,坚廉不苟的君子之风。所谓明哲保身,保住的正是这最重要的一点。而这一点,恰恰会让许多当代知识分子汗颜。
  如今不是“混沌”,而是过于清醒,如巴甫洛夫学说中的一条徒挂虚名的名犬,知道两点一线的距离最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通过什么样的路径,可以迅速叼到。
  方守彝诗云:“止可坚安君子分,羊肠满地慎孤征”。多少年过去了,如此一个“慎”字,依然可以作为今天的处世箴言。
  (常朔摘自搜狐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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