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榆

  • A+
所属分类:思维与智慧2018年

“母亲榆”是我给老院榆树起的名字,只有我知道的名字。她历经半个多世纪风雨,宠辱不惊地俯视见证了我家历史,承载我对母亲的所有记忆和思念。
  父亲兄妹多,住房紧张,因此父母自打结婚,一直辗转寄居别家屋檐下。有些积蓄后,才开始建屋,婚后八年,才终于建好简朴整洁的宅院,寄居人篱的日子终于结束。搬进新家,在摆好预示日子蒸蒸日上的头一锅发面馒头时,母亲兴奋得亲了父亲又亲我,亲了我又亲弟弟。
  院里有棵树干挺直的小榆树,母亲不舍得砍:“榆树也是一条命,落生在咱家也是缘。”
  母亲活泼开朗,一家四口常打闹一团,嬉戏身影从屋内追到院里,搂着榆树转一圈又追回到门口,在笑声尖叫声中,小树被拉拽得一通乱晃。街坊四邻都羡慕地调笑说:“看看这家子人,爹娘没个爹娘的样,孩子没个孩子的样!”每逢放假和周末,父母下田,我们姐弟俩和同学围拢在榆荫下写作业或玩游戏。
  我们和榆树在岁月中磨砺成长。
  清贫却温暖的日子随父亲患病而渐远去。他不能再任生产队拖拉机手,我们不再期待从外面带回的江米条和虾皮的惊喜。目不识丁的母亲开始带精神萎靡的父亲到省会和外省的大医院看病,用小拉车拉着不能走远路的他寻乡野村医找偏方。三年多里,母亲心血耗尽,家什卖光,父亲还是走了。
  六亩多责任田是衣食所依,我们还小,母亲就独自支撑这个家,白天晚上地忙,有时累得能在灶膛前坐着睡着。有次夏日中午放学后,我做饭时,一阵嘈杂闯进院子:母亲早上赶着干活没吃早饭,接近晌午时中暑晕倒在田,被乡亲送回家。母亲说,閻王不收她,让她回来好好养活我们。
  父亲走后,一双儿女是她最深的牵念。
  母亲放心我,经常向人夸耀我不用操心,可那次意外却让她受了惊吓。读初三时,一天我写完作业,告诉母亲去别村找同学。我们看瓜地,边说笑边编柳条筐,渴了就砸开个美味西瓜。夏天天气爱变脸,傍晚时刚才还晴朗,突然就大雨骤至,直到晚上雨势才小了。我和同学踩一路泥泞,步步拔脚捱回她家。天色已晚,路远难行,雨落不停,我夜不归宿了。怕母亲担心,第二天一早,我飞一样赶回家。却见栅栏门敞开,一菜刀斜插在榆树下泥土里。母亲单薄的身子缩在正屋门槛上,手里握着剪刀,眼圈发黑满脸倦容。看我进院,她一脸愠色,目光却柔和起来:“回来就好!以后有事要捎信回家。”那晚雷雨交加,闪电似想把那棵榆树削断。母亲拎起菜刀,抡圆膀子朝院里掷去,恫吓那些看不见的黑暗邪恶,警告它们不许伤害女儿。那夜她彻夜未眠。
  弟弟打小就淘,母亲说,弟弟是她上世冤家,讨债来了。
  为了弟弟前程和生活轻松点,也为了躲闲言碎语,母亲等我考上学后,带着弟弟再嫁去了一座城。长大成人的弟弟依然不安分,做出许多出格事,招来不少白眼怨责。母亲每每面对他人或明或暗的奚落讥讽时,总淡淡说:“谁脑门上也没挂着无事牌。”引得被说护犊子。但没旁人时,母亲会狠狠教训弟弟,甚至动手相向。母亲悄悄对我说,庄稼别家的好,孩子自己的亲,儿子再不济也是她儿子。
  我毕业工作了,母亲张罗着给我办了婚事。几年后,又拼尽全力给弟弟举行了婚礼。人生大任基本完成,本该颐养天年,她却住进了医院。一年多里,癌细胞贪婪吞噬母亲的健康。那个浓雾笼罩的清晨,我和弟弟给母亲擦洗干净后,母亲在病床上神态安详地离世。
  我将父母亲合葬,给父母立了一块洁白的墓碑,墓碑上刻着我和弟弟的心声:“风雨同舟夫妻深似海,养儿育女父母恩重如山。”
  母亲走了,老院彻底空置了,时日侵蚀着泥墙青砖。不到两年,正屋坍塌了,配房倾颓了,猪棚零落成了一堆泥土,满院子都是半人高的野草,只有那棵榆树更加高大粗壮,笔直的树干摇曳满头的茂盛。
  每年上坟祭奠,我都回老院看看,抚摸榆树皴裂皮肤的沧桑,默默吟诵余光中先生《乡愁》的那句“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泪水在哽咽中无声滑落。
  (编辑 紫菀/图 沐阳)

发表评论

:?: :razz: :sad: :evil: :!: :smile: :oops: :grin: :eek: :shock: :???: :cool: :lol: :mad: :twisted: :roll: :wink: :idea: :arrow: :neutral: :cry: :mrgre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