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照片

老照片真是个好东西。老照片与绘画不一样，绘画怎么画过去，也是一个老故事的现代版，画古人画旧事，是从现代画家的脑子里倒腾出来的，所以，看着好看，但不感人。还有过去岁月的某些宣传画，现在看起来，多不可信也不可亲。这也许是一个社会学话题。如果我们把老照片和同一时期的某些主题绘画作品放到一起来看，就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照片是生活实录，绘画是艺术表现，在它们产生的时候，照片的社会学性质更强，而绘画的欣赏性更强。经过几十年风雨，在历史拉开了一段距离以后，老照片更多的作用于我们的情感，成为艺术欣赏的对象，而一些与之同时期的绘画作品，却因为它所呈现的意识形态内容而成为社会学研究的资料。
　　我这里不说绘画作品，只说老照片。老照片的艺术感染力，就是它制造了一个特定的“假设”：我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这个假设是非常重要的，没有这个前提，老照片就失去了它的魅力。“这是真的！”这是我们拿到老照片后头脑里的第一个指令。于是我们就在一个假定的真实空间回到另一个时间中去了。
　　老照片的真实，是经过了变形的真实，它改变了色调、光线和细节。色调的改变是非常重要的，这种由对比鲜明的色调变成发黄发灰的色调，犹如海关官员在护照上盖上印戳，岁月盖上了它的沧桑感。我们出于对历史的敬重，也就加强了对手中老照片的敬重。光线的改变，是另一个重要的改变，原先照明灯和日光给老照片加上去的光彩消失了，模糊了，于是在光线下被掩盖的真实让我们重新注意到，如同一个在屏幕上光彩照人的主持人卸妆以后的情形。细节的变化也是重要的因素。比方说，“文革”中大批判的场面，当时的摄影者也许做了摆设，当过导演，他所强调的细节是“口诛笔伐，同仇敌忾”。而这张照片今天到我们手上的时候，我们注意到的是那个时代人们衣着的破旧，装束的简单，从那些人的目光中感受到另一种生存状态下的人性。
　　老照片的真实是岁月修改过的真实，当然岁月修改的不仅有审美对象的老照片，而且修改了看老照片的人。看老照片的人不管有多少种，都可以归于两种：老照片的主人或同时代的人，老照片的后代人。老照片的主人或同时代的人，再看老照片的时候，与拍照时的心境绝不会是一样的，时过境迁，观念和情感都发生了变化。因此，重看老照片的复杂变化，我们用一个词表达：怀旧。后代人看老照片，绝不会有拍照当年的心境与体验，他们更多的是从老照片中看到新与旧之间的差异，体会时间与空间的变化，理解沧海桑田的含义。如一幅地主家百年前的全家福，当时对于这个家庭是件重大的仪式，也许是一家之长毕生奋斗的成就见证——一家人是儿孙满堂，人丁兴旺。但是，对于今天的一个年轻人，他也许从中读到了封建家长制留下的见证——一家人都目光呆滞，满脸愁云。
　　老照片以它的真实性产生了魅力。当然，我们也要看到这种真实性，是在岁月修改了老照片的某些特征，同时也改变了看照片者的某些条件以后——这种美由另一种潜在的假定性引导出来。因此，不同的老照片对于不同的观看者，也就有了不同的美感。
　　单用一个“怀旧”。无法说明老照片的魅力，正如一个“过去”，对于我们来说，就有着无穷丰富的诱惑。
　　（黄玉摘自《工人日报》2012年12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