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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最羡慕的便是这飞鸟。能够振翅飞天的鸟，我都羡慕。
麻雀曾经被人小看，我竟羡慕不已。我羡慕的其实是一双飞翔的翅膀，不在乎鸟是大还是小，是灰黑还是鲜艳，是低头于屋檐下还是昂首于云霄之巅。
麻雀的翅膀触及过树梢、麦田和云雾，不停扇动的羽翼何其自由，何其轻快，何其美。它一边飞翔，一边叽叽喳喳地叫唤——或者这只是伙伴们的雀跃欢呼，它只是屏气飞翔，孩子气般地展示自己不同于鸿鹄的飞行艺术。麻雀是平凡的飞鸟，但相对于永远不会飞行的人类来说，它又是不平凡的，是常在我梦幻中滑过的神奇小精灵。
我常常对着上下翻飞的麻雀、忽高忽低的麻雀发呆，不知不觉伸长手臂，做出飞翔状，幻想自己刹那间拥有麻雀那样的翅膀，虽然不够漂亮多彩，不够丰满舒展，但那毕竟是一双能够飞起来的翅膀，朴实无华却是随风而起的飞行利器。
我不曾奢望飞过村庄，飞过云岭，飞向蓝天，飞向大海，我只渴望去触摸一下最高的白杨树，在头顶之上看看村庄的全景，呼吸一下从来没有呼吸过的空气。我还会淘气地想：妈妈，当我真的变成了一只小小的麻雀，飞临你的屋檐、院墙、麦垛、核桃树和铺满黑色小石子的甬道，兴高采烈地扑扇着翅膀，而不是故意大摇大摆地甩动着手臂，你还能认出它原来是你的儿子吗？
双手变化为翅膀，行走变化为飞翔，我就能拥有崭新的生活，去体验极致的自由自在。距离的遥远、地面的坎坷、视野的狭窄使我感到做人的困难、不如意和被约束，那颗小小的心又善于做最纯真的梦，所以我无限羡慕一只飞鸟，哪怕让我做一只卑微的麻雀，我也愿意，我也感激。如果你问我愿不愿意做一只飞虫，这个，我真的不愿意，也不感激，一旦变为飞虫，我还会强烈地要求再变回来，飞虫虽然拥有一双可以滑翔的翅膀，可是天地依然狭小，它驾驭不了更大一些的风，还会被更大的飞虫和飞鸟吃掉。我梦想着拥有一双翅膀，也是有条件的，不是想让我当什么我就当什么。
长大了，我还在做能够飞翔的梦，但在梦中我不是一只飞鸟，我仅仅张开双臂就马上飞了起来，指尖向上就很快钻入白云，指尖向下则立刻看清地面上的细微景致，自由穿越，来去无碍。如果真的能够如此，我自然不用去羡慕一只飞鸟。做梦可以让我们少一些羡慕，这种神奇的体验扩展了我们的内心世界和生命疆域。
告别童年之后，人是不容易满足的，过去我想成为一只麻雀，以后我就想成为一只大鹏了。彼时，我除了羡慕麻雀的翅膀，还羡慕它的小爪、羽毛蓬松的小脑袋、圆溜溜的黑褐色眼睛，观察和审美到了细枝末节，但此时，我的梦想和渴望只是一团飞翔的影子，真切又不真切，模糊又不是一点形象也没有。读了《逍遥游》，大鹏的那种气势恢宏的意象简直就是青春的图腾，足以让人热血沸腾，熊熊燃烧。但叫我真切地说出大鹏的样子，我又不能，我只是模糊地知道它有几千里宽广的翅膀，激起三千里高的巨浪，扇动出摇动天日的大风，飞升至九万里的高空，俯视着苍茫大地，从北海飞到南海，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遏它的飞行，奏响一部浪漫不羁、响彻云霄的青春狂想曲。
大鹏的意象具备青春的血质，谁能够比年轻人更愿意或者更适合去做搏击长空的壮举呢？当时的我已经不仅仅是羡慕一只大鹏了，我甚至要去做人中大鹏，要掀起人生的巨浪，要自由翱翔于九天，要让人嗅到我的翅膀所拂来的海水的腥咸气息。
青春的姿态是昂然向上的，它的羽翼是可以抵达天际的，万物也任它羽翼的轻捷抚摸。那时我不知叹息，现在我也不为自己曾经尝试去做一只大鹏而羞愧和后悔。热血渐冷，大鹏的巨翅渐渐合拢，意象缩小，有人继续去羡慕一只麻雀，或者乐意去做一只飞虫，这时候，我则羡慕快乐的游鱼，我的目光从上到下，我的梦想从天上来到地下，我向前伸着双手，欢迎快乐游弋的鱼，也希望它们也欢迎我，如果我也能够在碧波之中忽东忽西、忽远忽近，如飞鸟在水中飞行，自然也是另一种人生极乐。
游鱼是水中的飞鸟，空气和风变成粼粼水波，游鱼的翅膀和飞鸟的翅膀何其相似，大的或者小的潭池便是游鱼的天空，我在岸边俯瞰那个降落在地面的天空，恍惚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是庞然巨人，还是穿着裤子的云，或者是变作人形的一只古老的游鱼？游鱼在水中或者静然不动，或者极其快捷地摆动尾巴，犹如闪电般转折到远处，或者旁若无人地在水中自由滑翔，孤独而又无所羁绊，自在自足，除了清冽的水，似乎没有过多的要求。这不能不让我想到庄子和惠子的那场著名的对话，人不是游鱼，或者你不是我，从游鱼那里感受到的快乐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我只觉得眼前自由无碍、活泼欢畅的游鱼就是自己在童年所羡慕的飞鸟，一脉相承，如影随形，只是变换了身形和时空，我能够从中感受到鸟飞鱼跃的自由快乐，拥有一颗依然渴望飞翔的心，自己究竟是什么，或者能不能变成飞鸟和游鱼，是不是已经不重要？至关重要的是，我和飞鸟游鱼息息相通，我用我的心自由快乐地穿梭在天地万物之中，随着生命的节拍随风飞翔，可以幻想自己是麻雀、大鹏或者游鱼，做人虽难，却已有极乐体验，不虚此行，不枉此生。
“会心处不必在远”。但心远一切皆能远，身长翅膀不如心生翅膀，心生翅膀，天地任你飞翔，心中的翅膀折断了，身外即便有大鹏那样的翅膀，也难以一飞冲天，逍遥云外吧？身外心内皆没有翅膀的人最容易忧伤，当他看到蝴蝶，也会忧伤地想：这么美丽而纤弱的精灵，它能不能安然快乐地飞过沧海？殊不知，一片草地花丛便是蝴蝶的芬芳沧海，蝴蝶自由飞越花海的快乐应不亚于大鹏自由飞越北海和南海的快乐。
“人生如梦”。这梦和一只美丽而脆弱的蝴蝶有关，也和翩翩飞舞的一双翅膀有关。做不了以大鹏为王的飞鸟，也做不了以潭池为天的游鱼，那么就让我做一只以花海为沧海的蝴蝶，依然能够在尘世中以飞鸟的胸怀、以游鱼的姿态自由快乐地飞翔，别人看我美丽、脆弱、虚幻，我却看见自己的天空、沧海和存在的真实，我看见自己一路飞行，同飞鸟和游鱼浑然一体，飞入梦境，获得新生，跟梦一样长久，跟梦一样自由无碍，此乐至极。
（编辑 静林）
（作者：孙君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