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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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思维与智慧2015年

知道合欢树,源于史铁生的散文。翻开他的文集,第一眼就被《合欢树》吸引了,老实说,我是被这三个字吸引了去。
   合欢,落叶乔木,分南合欢和北合欢两种。北合欢树矮,粉色或红色花,南合欢高大,花朵奇艳,尤其雄花,银针似的白色花基,把长长的丝状红蕊从茂密繁盛的绿叶中托举出来,蓬勃骄傲地立在枝端。形容不出那种红,如火焰,但又没火焰付生命于灰烬那般的刚烈;如桃灼人,却不似桃暧昧,轻薄轻浮的,让人起不屑和防范之心,让心怀鬼胎的灵魂去狐媚和攀折,甚至蹂躏……第一眼看到它,我用柔软的小指尖碰触它红头啄木鸟头顶的羽毛似的、绵软而坚挺的花丝时,我怕它扎了我,还怕我的体温把它烫伤了……
   那时,我不知道它叫合欢。
   合欢的叶子对生,随花开花落而朝展暮合,到夜晚花就陨落了,它们只有一天的花期。
   我常常站在月光或街灯下,抚摸着合欢树粗粝皲裂的树身,仰望斑驳光影里紧紧贴在一起的树叶,筋脉鼓凸,微微颤抖,它们交合的颤栗和感动一下子就攫住了我的心,植物的交融竟然如此神圣无畏,坦坦荡荡,全心全意。不知怎地,我像中了什么魔咒,竟然不止一次伸出残忍的手,企图把它们分开。可是,我强行分开一对树叶,前面分开的那一对就又合在一起了。如此,我明白纵使全世界的手都伸出来,也分不开它们。于是,我便咒骂自己,咒骂人世间所谓的爱的短命。从此,我几乎夜夜都到合欢树下,无言地徘徊,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落花,时而抬头凝望,便会想象它们的枝叶,如何在黎明的昏暗里悄然支开一条缝,如何迎着太阳的光辉以拥抱的姿势,对着碎银般的金灿灿的光点,毫不犹豫地打开自己……
   在树下站久了,会有黏糊糊的、眼泪一样的液体滴到头上,我的心抽搐了。我知道,一滴滴都是害虫侵袭它们时分泌出来的,落到地上,粘得鞋底咯吱咯吱响。
   谁知道,阳光般的合欢,白昼和黑夜都在被撕咬!
   大雁准备南归,整个大地弥漫着成熟的气息,挂满串串荚果的合欢树,也从未有过的丰满了,瓦蓝的天空下,充满了母性的慈爱。
   西北风吹过,那些干了的荚角,在落光了叶子的、光秃秃的树梢,哗啦哗啦响着,咯嘣一声炸裂了,光溜溜的、小乌黑眼珠似的果粒落在地上……
   我绕着合欢树,从春徘徊到冬,从冬徘徊到几乎所有的树木都分娩出鼓胀的、散发着三月浆液芳香的褐红色芽苞,抽出了新芽,唯独合欢还举着黑手巴掌似的枝丫,似乎在沉睡。我纳闷而且焦急地,不止一次地想,它是迟钝呢,还是没准备好?
   合欢的花蕾、合欢花、合欢皮,它们安五脏、和心态、清心明目、续筋接骨……它们扒皮抽筋就为成就一味中药?
   愤怒的情绪在我的胸腔里迅速发酵,几乎要冲它大吼“你都这样了,还如此谨慎地孕育什么?”喉咙像被绳子勒了一下,没有喊出口。
   合欢,就差没把骨头交出来了……
   “——合冠树!”
   我家乡山林中的合冠树,和城市街道上的合欢太像了,莫非它也是合欢?突然跳出的念想,让我因爱而怒的情绪,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陷入深深的追忆……
   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伏牛山区,人们不知道煤是什么,漫山遍野都是树,做饭都烧柴火。林业部门禁止砍伐那些高大修直的乔木,派护林员守着,但有两种树木从来没被禁伐过,其中就有“合冠树”。
   可以随意砍伐、随意蹂躏的合冠树,在我幼小的心底,打上了杂木、不成材的灌木的烙印。我和伙伴们,一边极不情愿地砍倒它,让母亲烧饭,挑到教室里烤火取暖,一边轻看它,对它生出卑贱、低微的不屑和厌恶,对着树梢飘着云朵的栎树,因敬仰和羡慕而咒骂合冠树的存在。
   合冠树总是长不大,不到开花,不到树皮开裂,就被砍掉。我记忆里的合冠树都很年轻,粗皮紧绷,指甲划一下,灰黄淡绿的表皮就迸裂了,苔绿的内皮渗着浆汁,珍珠似的,汇成一股小流,顺着树干往下流,我也从来没有看到过开花的合冠树。人们怀着又爱又恨的情绪,熟识了合冠树,熟悉它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每一个结节和疤痕都清楚,截取它身上任何一个部位我们都认得,单看纹路就知道是它身上的哪一个部位。所以,那一刻,我没有丝毫犹豫,认定“合冠树”就是合欢树,唯一不能确定的就是合冠木的花。
   端午回家,清晨上山途中,猛然看到偏坡浓密的林子里,什么树,开着一簇簇粉白色的花,心里一惊,跑近一看,合冠树开花了,同合欢花一样。我贪婪地吮吸着充满野草清气的空气里,四十多年才晚来的花香……
   大概六七岁的时候吧,母亲不知从哪里弄来种子,种在上屋门前的花圃里,长出一棵草样的指头那么高的小苗苗,细碎叶子,芨芨草那样的细径,母亲说它叫含羞草,指头一捣,它就收拢了。母亲捣给我们看,却不允许我们动一下,我们趁她不在家,偷偷逗弄它。
   现在想来,那也是合欢。
   我一直以为,合欢是名贵的树种,绝不同于槐榆杨柳,与我这般凡人也绝无深交。真没想到,真正的合欢在山野,在我的生命里!面对故乡的合欢树,我深感愧疚和骄傲。
   明末清初,许多闽南人到台湾定居,把合欢带去栽种,寄托对家乡和亲人的怀念。如今台湾大街小巷的合欢树,在海岛潮湿的气息中,是否了了隔岸的情?
   史铁生的合欢树,让人记住了他的母亲,台湾的合欢树、我家乡的合欢树呢?
   此刻,我站在合欢树下,身旁的公交车站,空无一人。初月暗淡,星星点点,微风吹过,又有眼泪似的东西滴下来,想起合欢的花语——合婚,不禁哑然苦笑。
   拐过墙角,看见前面的合欢树下,有个细高略微有点佝偻的老人,就着路灯像是在拾地上的落花,一根丈把长的小竹棍斜在离他脚二三尺的地上,一方我爷爷和父亲那样的老人用了一辈子的蓝白方格棉布手绢摊在地上,堆了一大捧合欢花,手绢四角没有一条皱折。老人说近段眼老昏,看不清东西,听人说合欢花泡茶喝能治,回去试试。帮老人拾完花,别的星星隐去了,夜空瓦蓝,清透的半月后面,跟着同样明亮的启明星。
   (编辑 慕容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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