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苟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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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思维与智慧2016年

朱元璋突然之间想吴琳了,干吗想他呀?不晓得,反正是想他了。朱元璋便派了个锦衣卫,千里迢迢,从南京到武汉,一路寻来。
  吴琳是湖北黄冈人,乡下的。官路好走,路在车上,一站接一站,都是驿站;走在乡村的小路上,牧童的歌声在荡漾,路在哪里?官路在车上,乡路在嘴上。官路是,一间店子都能导航;乡路呢?便得一个个人,一路问去——乡人不打诳语,问路准确率比导航还高。
  这个锦衣卫下了高速驿路,走上了乡间小道,逢人便问,终于找到吴琳所居的乡村里,看到前头有个老汉,打着赤脚,脚上一脚泥;光着胳膊,胳膊黑到腋。这是梅雨五月,乍暖还寒,光脚踩凉地,凉飕飕的呢,“一农人坐小杌,起拔稻苗布田”。小杌者,是湖南湖北一带一种坐凳,很矮,一块木板铺着,四根木棍支起,就是小杌。若说龙椅座椅是金是银,那么小杌便是土是泥了。
  这位老汉拿只小杌坐水田里,正在扯秧。人老了,腰弯不下去了,搬条小凳坐在田里扯秧,不至于那么吃力。这应该是吴琳的村子了,吴琳住哪栋华堂?锦衣卫问这个乡下老汉:“此有吴尚书者,在否?”这老汉赶紧站起来,手搓手,把这只手上的泥巴搓一下,搓到另一只手上,呵呵,泥巴还是在手上呐;老汉又搓,这回搓到衣服上去了,“农人敛手”,这是标准乡下人,干活老农民的标准动作。您问吴琳吧?正是老汉我,“对曰:‘琳是也’。”
  怎么这样子呢?说来,这老汉也是读书人。当年朱元璋闹革命,被元兵追赶得紧,赶到黄冈这地儿,躲山洞,逃过一劫,出洞来透口气,其时青壮年的吴琳在屋里咿咿呀呀作诗,曰:“雪压竹枝低,虽低没染泥”,诗吟上两句,正寻下两句,猛然间听得有人接续句子:“有朝红日出,与天一般齐。”续诗者谁?朱元璋也。
  吴琳便跟着朱元璋闹革命,上马打江山后,下马坐江山了。吴琳先是当兵部尚书——武将军,接着当吏部尚书——文官头,鲜衣怒马,钟鸣鼎食,啥样的高大上生活都过上过。兵之头,威风过;官之首,尊崇过;读过书,文雅过。红日跃出,与天相齐;雪压枝头,曾说过不染泥;如今雪没压枝头,春花开,秧苗盛了,两脚泥,一身泥,也过得甘之如饴。
  诸葛亮碰到乱世,便躲在卧龙岗里,与世隔绝,“不求闻达于诸侯,苟全性命于乱世”,无金,银也可;无银,铜也可;无铜,铁也可;无铁,土也可。非得在城市?不用,卧龙岗里足够安寝;非得有别墅?不用,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山冲冲里足可安命。这就是诸葛亮最初的生活态度,苟全性命于乱世吧。
  朱元璋所派的锦衣卫,本是带了刀来的,刀出了鞘的,见了吴琳竹杖无鞋,一蓑烟雨,归去复命,“使者以状闻”,酷戾著称的老朱,也是“帝为嘉叹”。苟且者,不与人争,与谁争他都不屑;不苟且者,与谁都争,与谁争他都不顾。对一个对生活无所谓又无所求的人,再严酷者,也都会放过他的吧?都不放过那些得过且过不过也过过日子的人,不怕厉鬼夜夜来缠?于心不安吧。
  乱世苟且,较容易些,要抵抗的是一张肚子;治世盛世呢?要抵抗千万诱惑,想苟且,是难的。乱世是命累身受苦,大家过得差不多,你也穷,他也穷,你日子不好过,他日子也难过,选一处僻远,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也便心安。治世是命累心受苦,日子非过不去,而是想过得好;日子已过得好了,便再想过得奢华。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攀比。我活得好了,可有人活得最好;我活得最好了,可是有人比我活得更好,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兄弟且看:如今还有多少人安逸地活在卧龙岗?多半都狼奔豕突,奔波在流水作业岗。
  锦衣玉食,生活好奢华;麻布葛衣,生活实苟且;坐的是排量11点零,生活多高大上,行的是体量11号车,日子自然是过得苟且复苟且。地上人去过天堂日子,过得很爽;天堂人来过地上日子,还过得下去吗?
  吴琳过得下去。他曾出有车,食有鱼,车有人给他开车门,鱼有人给他喂鱼头,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围绕在身边的,是老板,是高官,是明星,是大师。天天都是鲜花着锦。而若忽从“与天齐”掉到“雪压低”呢?你能安之若素,不哭不闹不上吊不跳楼不去武汉大桥?
  且苟且。
  不到宝马车里哭,且在自行车上笑;睡在席梦思上与睡在稻草垫上,夜不因席梦思而长也不因稻草垫而短,都一样长。所不同者,一直睡席梦思的,在那辗转反侧,富人愁夜长;素来睡稻草垫的,一沾枕头便呼呼大睡,酣睡恨日短。精致的人,奢华的人,讲究的人,过得上高端生活,过不了卑贱日子,绝非生活的通者;苟且的人,随意的人,无所谓的人,高生活过得,低日子过得;好生活过得,差日子过得,人生中的一切,苦的,甜的,酸的,辣的,好运,歹运,幸运,恶运,喜事,悲事,乐事,哀事,都过得,他们是一切生活的通者。很有味很厉害很有力量的是:他们能把苦日子过甜,把坏生活过好,把厄运过成向上力量,把苦命过成逍遥段子。
  不苟且的人,这不行那不可,总与世界说不,总与生活抵牾,与天相抗,与地相斗,与自己过不去;苟且的人,多是说行,说要得,说可以,说无所谓。今日吃红薯噢,没事;今晚睡地铺呐,要得;朱元璋要对你下手了,要你上山下乡了,无所谓啦;春来插秧,秋来收果,“坐小杌,起拔稻苗布田”,日子照样过得安然飘逸。不苟且的,总是与世界相拗,苟且的,都与生活讲和;不苟且者,与谁都过不去,苟且者,让世界与自己,醉里吴音相媚好。
  有人着五字诀:拙字可以寡过,缓字可以免悔,退字可以远祸,苟字可以养福,静字可以益寿。果然字字珠玑。其中一“苟”字,尤得生活真谛。
  真谛者何?生逢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苟全性命于乱世;躬逢盛世,不求闻达于诸位,苟安生活于盛世。
  (编辑 花咖)
且苟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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