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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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思维与智慧2016年

明朝的上海,的确是个小地方。在嘉靖、隆庆年间,这小地方却出过一位首辅大臣,也就是宰相。他就是徐阶(1503-1583年),《明史》称他为华亭人。华亭,即今松江。
  徐阶在明朝所有相当于宰相职务的“首辅”中间,不是最有名的,也不是最出色的,然而,他是将中国历史上特大贪污犯之一——奸臣严嵩扳倒的主力。如果不是他的政治慧,严氏父子还将继续作恶下去。
  朱元璋为强化帝权,弱化相权,废除秦汉以来的宰相制度,将权力抓在手中。不过,除了朱棣与他为同样强势之主外,后来的朱姓皇帝,居然一代弱似一代。于是,“首辅”只是名义上不称宰相而已,实际上,却可以把握国柄,掌控政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基本跟前朝的吏治没有什么差别。
  万历年间,“首辅”张居正,曾经私底下对他的朋友说,他与那位未成年的皇帝——朱翊钧,说是“辅”,还不如说是“摄”。一字之别,看出朱元璋为子孙万代的构想,完全是一厢情愿。徐阶为嘉靖的辅臣,不易,为首辅严嵩的副手,尤不易。因为嘉靖是一个非常混账的皇帝,而严嵩又是一个心毒手辣的家伙,徐阶能站稳脚跟,徐图进展,取得信任,铲恶锄奸,那就更加不易了。《明史》以少有的口气,高度推崇这位“徐文贞”:“立朝有相度,保全善类。嘉、隆之政多所匡救。间有委蛇,亦不失大节。”“论者翕然推阶为名相。”
  当年,邓拓先生在《燕山夜话》的一篇短文中,讲述了一则有关徐阶坦陈错谬,不怕丢丑的佳话。
  徐阶二十岁那年,他高榜得中,被录取为“进士”第三名,“读书为古文辞,从王守仁门人游,有声士大夫间。”授翰林院编修,曾任浙江按察佥事,江西按察副使,俱视学政。
  他担任浙江省主考官那年,尚不足三十岁,年轻气盛,可想而知。三场考毕,阅卷中间,发现一名士子在八股文中用了“颜苦孔之卓”这个典,他眉头一皱,顿觉眼生,百思不得其出处。遂拿起笔,划了个黑杠,批上两个字:“杜撰”。然后,“置四等”,等于是不及格。
  “发落”之后,这位考生就该卷铺盖回家了。不过,凡卷子上有主考的不佳评语,考生照例要到堂上“领责”,也就是去受训斥。这位士子捧着卷子上去,一看这位年轻的主考大人满面愠色,吓得不知该如何应对。但又不得不为自己申辩:“大宗师见教诚当,但此语出《杨子法言》,实非生员杜撰也。”清人赵吉士曾在《寄园寄所寄》里记述过这个细节。
  这位年纪轻轻的主考大人,也就是后来成为嘉靖和隆庆“两朝首辅”的徐阶,却颇具开明作风,敢于认错。他连忙从太师椅上站起来道歉,然后“改置一等。”
  邓拓先生引文,来自明人陈继儒的《见闻录》:“徐文贞督学浙中,有秀才结题用‘颜苦孔之卓’语,徐公批云:‘杜撰’。后散卷时,秀才前对曰:‘此在出《杨子法言》上。’公即于堂上应声云:‘本道不幸科第早,未曾读得书’。遂揖秀才云:‘承教了!’众情大服。”
  邓拓接下来说:“果然,打开《杨子法言》第一篇,即《学行篇》,读到末了,就有‘颜苦孔之卓’这一句。这位督学当场认错,并没有丢了自己的面子,反而使众情大服。这不是后人很好的榜样吗?”
  做人,能做到这种坦陈自己的不足;做官,能做到这种不耻下问的求教,真是太少见了。中国人,面子最要紧。栽了面子,而且栽在晚辈、后辈乃至小字辈手里,那简直就是无地自容的奇耻大辱。若不是徐阶,而是别人,就会采取通常的应对之道:第一,当官的不会出错,先得有这份不打折的自信。第二,即使有错,那也是成长过程的错,是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错,是不得不缴学费必须付出代价的错。惟其如此,就心安了。第三,明摆着错了,也不能马上就承认。没有哪一位考生会“二百五”那样站在堂下,赤眉瞪眼,死气白赖,一定逼主考大人当场出丑。
  这恰恰是徐阶的了不起处,不讳疾忌医,不掩饰错误,开诚布公,当众认错,需要一种很高蹈的思想境界,才能为之。很多现代人都钦佩这位“名相”的气度和雅量,假如设身处地,把自己放在那个位置上,试想,当场承认自己学问浅,承认自己读书少,是否能做得到呢?
  明人焦竤的《玉堂丛话》,还说到这位徐阶的另一则佳话,那就更让世人对他宅心之仁厚,胸怀之涵广,有更深的了解。
  隆庆年间,他告老还乡,回到华亭,应该是如今的松江、青浦一带。当时的一座小县,居然能出一位博学的宰相,本地人也咸以为荣。徐阶多年为宦在外,如今功成身退,叶落归根,遍邀村社绅耆,乡亲父老,宗族姻戚,邻里故友,大规模地请过一次客,进行乡里乡亲的见面活动。以表示从此息迹乡梓,安度晚年。也说明徐阶官做得很大,他不忘根本、不摆架子、不搞特殊,能与大家打成一片。
  恰巧在这次请客活动中,发生了一件来客窃物的不雅事件。
  “徐文贞归里,遍召亲故,一人取席间金杯,藏之帽,公适见之。席将罢,主者检器,亡其一,亟索之。公曰:‘杯在,勿觅也。’此人醉酣潦倒,杯帽俱堕,公亟转背,命人仍置其帽中。只此一端,想见前辈之厚。”
  还用问吗?金杯自然价值不菲,但应邀而入席的亲故,倘非穷到揭不开锅,谅不至出此下策。从徐阶命人将这个金杯,仍给这个乡亲放回帽子里去,还背过脸去装看不见,这些细节足以体会到徐阶的长者心态——他的确很善良呀。人总有落魄受难的一刻,人总有不得不出此下策的一刻,徐阶恰恰能容忍这位宾客极为特殊的一刻:第一,不因其人潦倒而拒邀;第二,不因其人窃物而排斥;第三,不因其人犯了这样的错,而不顾全他最后一点儿面子。
  坦言自己的错,讳言他人的过,言与不言之间,徐阶庶几具有老子所谓“上善若水”的精神。
  (常朔摘自《李国文千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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