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里有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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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思维与智慧2011年

爸爸从发病到最后的去世,不到四个月。那几个月,爸始终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他热切地盼望自己快好起来,积极看病、吃药、做足疗,得闲也帮家里料理一些事。
  那时,我家煤气改管道,原来的罐子没用了。正好附近有大学,学生们愿意租煤气罐自己开火做饭,父亲就在学校周围贴了一些小广告。我忘了租金是多少,一个月两块?至多不超过五块。
  两个学生来敲门的时候,正是父亲入土为安后的第二天,不再有吊客盈门,我看着眼前陌生稚气的面孔,听了好几遍才明白来意:“我们不租了。”砰一声关上门。我恨不能,把全世界都关在门外,只留我与我的悲痛相抱而眠。
  大概是关门的声音大了,我妈听见了问我:“是谁?”我说:“租煤气罐的。”妈说:“你怎么把人赶走了?”她立刻出了门,站在楼道里,喊了好一会儿,才喊回他们。
  我妈和我一样,已经几天没吃好没睡好了,却照常与他们谈价格谈押金,谈妥了,就去厨房吃力地搬煤气罐——我冲过去和她一起搬了。
  当时的我,真的不明白:父亲都不在了,为什么还要做这些破事,这几块钱,要来何用。
  又过了些年,我自己发生了很多事。很长的日子里,我无法入睡,黑暗像渐渐凝固的石膏,把我封印在里面。强烈的恨意与绝望涌上心头,一夜一夜,我都与想推窗跳下去的欲望拼搏挣扎。而城市夜空,是一种嗡嗡作响的静。
  偶尔也有应酬活动或演出场面。坐在人家的演播室里,啪一声,顶灯打开,顿时,无尽热泪涌上,生生停在眼眶里。
  每一次我都想:非得去吗?有必要吗?这些能稍微缓释我的痛吗?每一次,还是去了:既然没有当机立断说跳楼就跳楼,就得把眼前的生活安排得妥妥当当。日子,还要继续。后来,时间慢慢跨过我,像轧路机碾过不够驯服的沥青路面。
  有一次,我在小区里遇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年轻女子。她活泼且美丽,一路与推轮椅的人说说笑笑。走近了,我看到她的裤管,从大腿处就打了结。她应该不是生来就没有双腿,而是后来受了伤。
  她没看到我,我看着她的满脸笑容。我明白了某种意义上,我就是她。和她一样,我的伤终生不会痊愈,正如断肢不会自己长出来。但,我将克服这缺陷,并且习惯。
  屠格涅夫的《白菜汤》有这样一个段落:一个穷寡妇死掉了独子。她脸颊消瘦,眼睛红肿,站在小屋里,“不慌不忙地从一只漆黑的锅底舀起稀薄的白菜汤来,一调羹一调羹地吞到肚里去。”妇人说:“我活活地给人把心挖了去。然而汤是不应该糟蹋的,里面有盐呢。”
  是的,汤里有盐。这不是意志或者坚强,只是人生。
  (良人摘自《渤海早报》2010年12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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